我跟着学长做了两年的程序外包，后来就开始自己独立接单子，接的一般都是小网店或者小机构的会员系统后台这类单子。
这种系统，只要是生活在现代城市里的人就肯定接触过：你去吃个饭，会让你扫码点餐，扫码付钱，再在手机上点个好评；你去专柜买护肤品，小姐姐就会甜甜地问你，有会员吗美女？要扫码注册一个吗美女……
这些程序其实都关联着商铺的后台，员工可以通过后台来看数据，比如东西卖了多少啊、库存还剩多少啊、什么商品最受欢迎之类的……
企业就用得更多了，比如人员考勤、绩点、报销、审核之类的。这类后台并不难做，有个固定框架，按照客户需求增减删改就行。
有天学长拿来一张单子，是培训机构的后台需求。
起初我以为可能是给老师或者学生统计成绩和出勤用的，后来看了眼具体需求，我把学长叫了回来：「你是不是被人耍了？」
学长：「没有，很可靠的甲方。」
我：「可靠的甲方为什么会让人统计学员的运气小周天、大周天次数？还有飞升名额评优？」
学长：「因为是个修仙门派。」
这个门派叫后山派。在现代修仙门派纷纷倒闭重组的情况下，它还顽强坚挺着，因为全门派总共就五十多个人，船小好调头。
大概由于修真网文的兴起，这年头想入门的人员暴增。这些人看小说个个都觉得修仙比考英语四六级还容易，入门后才发现是裸考雅思的难度，纷纷一脸血泪。
后山派的人数这几年暴增到了两千人，还有继续膨胀的趋势。传统的纸质文件管理显然也不够用了，新掌门上任，拍板决定引入电子管理系统。
行吧，修仙门派也是甲方，虽然名字奇葩，但需要的后台和其他企业的没差别。
按照甲方需求，我通宵熬夜，赶在死线前交了货。
交货，字面意义的送货上门。虽然代码民工给人的感觉是啥事都在线上解决，但我们的很多步骤也是要面见客户的。
和我交接的是副掌门，清舟尊者。我正担心他能不能看懂后台软件操作，一个穿仙袍的帅哥就打着 NS 进了咖啡厅。
我：「你好，你是……」
清舟：「你等一下我很快就打完这只人马了。」
我等他五分钟，期间还因为格挡失败死了一次。
我：「要不我来吧？」
我拿过手柄，替他把那只人马打了。从清舟崇拜的眼神里，我感觉沟通的第一步很成功。
清舟：「你能不能顺便替我把传说级四大天王打了？」
我：「……」
我问他今年几岁了，清舟想了想道：「大概两百多岁吧，反正坐公交地铁可以不付钱。」
我还以为他们都御剑飞行的。
清舟：「哦，前年那会儿御剑和瞬移都被明令禁止了，要用的话得提前报备，掌门和街道居委会都批准了才行。」
难怪后台需求里有一个御剑术及瞬移类术法使用批准功能。
我打开笔记本，给他展示第一版的后台系统。令我不安的是，清舟一上来就眉头紧皱。
清舟：「这界面也太丑了。」
清舟：「好歹仙气一点吧？有点温度。」
我：「这个……我们一般只有基础 UI，毕竟是纯功能性的后台……」
清舟：「这样不行啊小哥，这个系统最后还要掌门那边拍板通过才行的，他们老一辈审美很牛叉的，不能这么丑。」
我内心：事儿多。
但我嘴上：「好，那我们拿回去把 UI 改一版。」
清舟：「你回去前能先替我把四大天王打了吗？」
2
我和学长琢磨了一下。学长拉了个负责美化外观的朋友进群帮忙，那人在看了需求之后狂笑：「哈哈哈哈哈哈飞升评优是认真的吗？」
学长：「很认真的。开会时甲方特别强调过。」
学长：「每一百年一个名额，门派里抢破头。所以关于飞升的评优规则要做得很细。」
我把美化过外观的程序带去给清舟。清舟说他今天在门内有课，问我能不能直接去他们门派。
我也挺想去看看的，就答应了。清舟：「你去火车南站那边，有个七号站台……」
我：「难道直接往站台柱子冲？！」
清舟：「不是，那就侵权了。你乘市内火车坐一站就到郊区了，再打个摩的去我们门派的人间办事处。」
我：「要念咒啥的吗？」
统统不用——到了那儿我就看到了一块巨显眼的招牌：后山派人间办事处，招生联系电话/微信……
前台是个胖乎乎的姑娘，一脸和气道：「哦，是来找师叔的啊，拿访客证，然后去 1 号起降机吧。」
听见起降机，我以为和电梯差不多。到那儿一看，似乎不太像，更像火箭发射台。
操作员让我站到发射台上面，给我浑身包上护具。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，我问：「大哥，为啥要包这个……」
操作员：「后山派在高空七千六百米左右。」
操作员：「凡人要过去都这样。你不是记者吧？身上没带贵重仪器吧？上次有个人的摄像机被甩出去了。」
这时候 2 号起降机发射了，伴随尖叫，一个人被弹向空中，身影消失在云层后。
我不干了：「放我下去！我等清舟上完课再见他！」
然而不等我说完，操作员已经开动机器了。「砰」的一声，我像刚才那人一样飞了出去。
后山派的接引员接住我，把我拎回山门。
这里的山门很巨大，上面印着几个红字：自信，自强，自立。
后面是报纸廊，十分响应时代号召。
接引员：「开玩笑，后山派已经是国营单位了。」
我：「那领导来视察，也是这么被弹上来的吗？」
接引员：「那倒不是，是有人去接的。本来也是弹上来的，后来有个有心脏病的……唉！」
查了访客证，接引员把我带去清舟的办公室。这地方现代化程度非常高，路上我还见到了茶水间里的咖啡机。
清舟刚下课回办公室，正在咬牙切齿地批作业，一见我来了欢欣鼓舞道：「我正等你呢！小哥，能不能加个需求？」
清舟要加个电子作业提交和批改系统。
我说：「这就要加新用户权限了，要开设学生提交作业的通道，恐怕你们要再等等。」
清舟：「你才几岁就忽悠我？你们做这种程序做了那么多，随便哪个其他类似的程序改一改就行了。」
清舟：「就这么说定了。做个电子作业提交系统，再让教师能后台批作业。对了，作业提交的时候能不能自动查重啊？那群小兔崽子肯定互相抄作业……」
我很好奇，凑过去看他们到底平时改的啥作业。一看，《论青阳炼丹术在现代生物药类制品生产的应用与前景》《确立大周天七轮运气与三花聚顶触发概率之间的模型框架》……
清舟：「以前用文言文写，或者用仙篆文写，现在难度降低了，结果作业质量越来越差。对了，你再把作业批改量和飞升评优挂个勾。」
甲方就是爸爸，我拿回去改需求了。过一个月后再联系他，清舟就回我道：「好，我们在准备一年一度的论道会，几个领导……不，前辈也在，他们也要一起看看。」
由于身经百战，我有不好的预感。
当乙方，最怕的不是「这个需求再改改」之类的事儿，而是「有几个领导要一起看看」。
这句话，关键在「几个」。它就像海啸来临前的潮汐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鸥，噩梦到来前最极致的黑暗。
只要当过乙方，听到这句话，整个下消化道就开始拧转，恨不得一分钱不要，只求换个甲方爸爸。
3
当我再去交成果的时候，清舟笑呵呵的，他大概要负责主持论道会，换了身正式的仙家羽衣，我却愁容满面道：「几个领导？」
清舟：「掌门，还有掌门的两名师兄弟，不过别担心，他们很好相处的。」
今天的三个领导，除了掌门尊者，还有他的师兄、如今后山派的 HR 主管武略尊者，以及他的师弟、如今后山派的战略部门总监宁思尊者。
我：「关系还行？」
清舟：「哎呀别担心，修仙门派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的。」
清舟：「前辈们就是看看嘛，你要知道，老一辈的，总担心自己不会用新东西。」
我稍稍安心了些——修仙者嘛，动辄几百几千岁的，不太会像现代公司的那些领导，几个人就可以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来斗去。
在掌门办公室，我见到了掌门尊者——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，看着慈眉善目的，令我松了口气。
清舟和他解释怎么用这个后台：「比如说掌门您要看有没有什么新秀弟子，就不用一份份档案看过去啦。你看，这边有弟子综合评分，能按照术法、阵法、经文、马哲成绩排名……」
掌门笑呵呵道：「那么之前说的飞升评优……」
清舟：「这个肯定有，在这……」
这时候，办公室外来了俩人，也是白胡子老头。表情严肃的那位是武略尊者，他对这个系统挺在意的：「让我看看。这界面怎么花里胡哨的？」
清舟：「有吗？挺好看的呀。」
武略：「花里胡哨，根本看不清。」
掌门：「呵呵呵，我也觉得，有点太花哨了，没必要。」
清舟：「小哥你记一下哈，回去把界面改回原来简洁的风格。」
我：「……」
武略：「你这考勤又很麻烦，为什么不能在一个页面里全部展示完毕？一定要点『闭关』才能看到闭关理由和闭关日期……」
我：「主要是一个页面它放不下太多信息。」
武略：「怎么放不下？那么大个屏幕呢！」
掌门：「呵呵呵，我也觉得，点来点去太麻烦了。」
从进门开始就没说话的宁思尊者此刻给我致命一击：「这系统只能在电脑里用吗？」
宁思：「你们小年轻也就算了，老一辈的总不能随身带电脑吧？」
清舟：「放在仙者的随身空间里嘛。」
宁思：「那也不习惯啊。就不能把这系统和仙术连接一下，可以直接用仙术召唤出来控制吗？」
掌门：「呵呵呵，清舟啊，你再去研究研究。」
清舟：「那现在这个后台行不行？」
武略：「还问行不行？！这肯定不行啊，要重做。所有信息放一个页面！」
宁思：「用仙术可以连接。」
掌门：「简洁点。」
我胃里翻江倒海。
一般这种情况，肯定是要联系学长的。尽管这项目是我负责，也不能说重做就重做。
学长是传统思路：「你就和对接人商量下，几个领导里选一个拍板的，完成那个人的要求就行。」
我说不行，拍板的那位掌门是个软耳根。
学长：「那就让最硬的家伙拍板啊。」
我想也是。掌门要的只是 UI 界面的美化还原，有旧版本在，不算大事；宁思尊者那要求就离谱到飞了，先搁置；武略尊者提出的那个要求，很常见，很多甲方老板都会觉得干啥要点来点去的。
一般遇到这种情况，我们就会先做几份 PM，给他们看看如果全挤在一个页面会是啥效果。
模拟图很快做好了，我发到清舟邮箱。清舟说武略看了，很不满意。
清舟：「看不清，都挤在一起。」
我：「当然啊，他要放一个页面嘛。」
清舟：「师叔要求能不能放一个页面但做清楚点。」
我：「……」
清舟：「是有点不合理啦，但你把字体拉大点呢？」
页面看着更乱了。
这边我和清舟忙着应付武略，另一边，一个陌生人加了我微信。
陌生人：「你好。我是宁思尊者的弟子，来询问后台系统的事。」
这位仙者直截了当，关心的是飞升评优系统。
仙者：「这几个评优指标是谁提出的？」
我：「是按照需求的表格做的。」
仙者：「好，我回去问一下师尊。」
第二天，这人让我改一下评优标准：「你看看能不能按着这个表格改？」
我看了一眼，几个很紧要的权重指标被改了，比如工作量、作业批改量、课时数被改成了入门时长、资历、仙家职称。
仙者：「你不用和清舟说，照着这个改就是了。」
完了，被卷进去了。
我几乎立刻就知道，宁思尊者和清舟代表两股对立势力——清舟代表后山派青年仙者，宁思代表老一派。百年就一个名额，据说就算门派内评上，也要看天庭收不收。掌门从前评上过几次，但都飞升失败，所以百年前他就说自己放弃了，名额留给其他人。
此刻，作为一个优秀的代码民工，我发挥出只认一个甲方爸爸的精神品质：「大师，这样不符合我们公司的对接流程，我们需要和固定对接人进行对接，确定每一版的修改意见。或者您这边出一份证明，证明宁思大师把对接人改成您了。」
这份证明，宁思那边是肯定不会给的，这种老狐狸不会犯给纸质文件的这类低级错误。
4
这份单子继续平静而曲折地进行下去，就像绝大部分单子一样。而我在换季的时候不当心感冒了，整个人恹恹的没精神，又拖了很久的进度。
我在电话里告诉清舟生病的事，他倒是没催，让我好好休息不必着急。这大概是仙门唯一的好处了，他们特别不着急。
清舟：「两百年内交货就行。」
但病去如抽丝，两个多月过去了我居然都没好。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天天通宵熬夜写代码累出病来的。去医院做了全套体检，那医生在我对面皱着眉头琢磨半天，吓得我肺都要跳出来。
医生：「什么问题都没有，就是有点肾脏结晶，回去多喝水多运动。」
我：「可我没精神，天天坐电脑前都发困。」
医生：「你以为有人不这样吗？」
我：「真没啥？您没骗我？您别担心，啥消息我都受得住。」
医生把报告给我，上面各项指标都正常，医嘱是多喝水。
看完病，我又投入了工作。程序又提交了两版，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打回来了。清舟也很无奈——本来几个大佬只是来「随便看看」，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一个比一个上心，天天盯着这项目。
正巧他这个月来 H 市出差，顺便来看看我。
我和他在公司楼下的日料店碰面。见我一脸恹恹，他也挺震惊：「现在凡人得个感冒要那么久才好？」
我：「但医生说不是感冒。」
清舟想了会儿，伸手点在我眉心。这一下猝不及防，我感觉整颗脑袋炸开般的疼：「你你你干啥！」
他收手，神色凝重道：「小哥你告诉我，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东西？」
说真的，程序员的生活还是挺枯燥的，每天就写写代码、叫叫外卖，回去要是有力气就去健身房跑两圈，没力气就补个剧睡觉。
能得罪谁啊？难道是叫外卖太频繁了被外卖员记恨了？
我：「你别吓我，我怎么了？」
清舟：「你被人夺舍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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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4-20 17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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